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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懷念臺靜農老師】施淑/蹤跡(下) - 讀.書.人

在他常被論定為「鬱結」的書藝精神之間,我總是不期然地會感受到,他那站在中國現代史的前沿,有著〈國際歌〉,有著〈馬賽曲〉,有著人間大愛的年輕鷹揚的生命形象……

跟老師交往的年輕朋友們常說,老師說話就像《世說新語》,除了《世說新語》般充滿機鋒的清談,對我而言,他那經常缺少上下文讓人對不上話的言語,就像是獨語,是他生命的轉折頓挫,或需要破解的關鍵詞,特別是碰觸到他不願多談的往事的時候。

比如有一次看過他談完話走下他家玄關,他突然說,從小他聽到的都是盧梭、孟德斯鳩。這天外飛來的一句,雖然讓我愣住,但我可以聽懂,可以在心裡對得上話──因為他父親念法政,是西方新觀念的接受者和傳導者。如果不是從小耳濡目染,他不會念小學時與李霽野一道剪辮子,到廟裡砸佛像,或許後來不會寫出《建塔者》裡那些追求自由人權,醉心人類光明未來的烏托邦小說,不會寫出《地之子》裡那些與故鄉泥土及中國生民苦難共同呼吸的作品。

但這樣的機會畢竟少見,較常發生的是他會若有所思地念出幾個名字,我也據我所知地回答。比如湖畔詩社的憂鬱詩人潘漠華,帶現代主義色調的淺草、沉鐘社成員陳翔鶴和陳煒謨,古典文學研究者孔另境、范文瀾。然而我的回答顯然跟他的心緒有巨大落差,他聽了後也不多說什麼,很快就談別的去了。

直到老師去世,陸續讀到的紀念文章,讓我興起重訪他的文學世界,探尋他的寫作地景,了解他的生命的關鍵詞的願望。

就像盧梭、孟德斯鳩是臺老師的思想啟蒙,瞿秋白自道俄國十月革命帶給他「生命的第二次誕生」,應該也是老師和他的未名社朋友們的共同經驗,而他們的新生命的起點無疑是老北大的紅樓,那座矗立在北京灰撲撲的青磚民居和讓人不能呼吸的琉璃瓦帝王建築之間的紅磚大樓,中國現代文化的發源地。

資料中說,一九二○年代的紅樓有老師提過的世界語學會,有李大釗領導的馬克思學說研究會(會員裡有一個不知所終的基隆人王錚,還有1934年參加台灣文藝聯盟的彰化人謝廉清)。紅樓地下室是印刷工廠,北大共產黨地下黨的文宣都由它印行,它的工人有馬克思學說研究會會員。紅樓外沙灘大街有個本來叫蒙瑪區,後來改稱拉丁區的學生街,就在這個複製巴黎河左岸想像的街區裡,人民共和國成立前後的一些重要文化人物都曾在那兒落腳:潘漠華、馮雪峰、胡風、王實味、王凡西……而臺老師他們一九二五年成立的未名社就在紅樓對面的一間小租屋裡。

《建塔者》中有篇描寫一對逃避北洋政府鷹犬獵捕的革命青年的小說,標題叫〈昨夜〉,裡頭有一句法文對白:「Je marche tout seul dans la nuit!」我在暗夜獨行!當年讀到這兒不禁失聲大笑,沒想到老師居然曾這麼文藝青年,這麼浪漫過。這篇以第一人稱敘述的小說,以及具有象徵意義的法文對白,不難看出是一九二○年代北大紅樓外拉丁區的浪漫的左翼青年的寫照,也是臺老師個人傳記的一部分,因為小說中的逃亡者「秋」,正是一九三二年老師二次入獄的「新式炸彈」事件的關係人,時常出入未名社的共產黨員王冶秋。

根據研究資料,促使一九二○年代那些自覺在暗夜獨行的北大拉丁區知識青年,從根本上改變他們的思想軌跡和生命形態,或如瞿秋白所說獲得「生命的第二次誕生」的關鍵事件之一是一九二六年的三.一八慘案。在這個被魯迅稱為「民國以來最黑暗的一天」裡,為抗議日本聯合英美等八國公使下最後通牒,無理要求北洋政府撤除天津大沽口軍事設施,北京群眾和學生發起大規模示威遊行,北洋政府執政段祺瑞下令射殺示威群眾,造成四十餘人死亡,兩百多人受傷。示威活動領導人李大釗在接續下來的大逮捕中,於次年四月被捕,受絞刑殺害,同時被殺的有二十人。因為親歷大屠殺,因為激於義憤,一九二七年北大地下黨黨員人數明顯增多,臺老師就在這行列中。

經歷過三一八慘案,北大拉丁區的革命青年在緊接下來的一九三○年中共中央八一抗日救國宣言,一九三一年九一八事變,一九三二年淞滬戰爭,以及每一年五一勞動節的示威或紀念活動,可說無役不與。他們的抗爭方式之一是「飛行集會」,也就是以最短的時間在街頭演講、發傳單,講完就跑。看來現在的快閃行動,古已有之,不自今始。不過差別在於,抗爭之後,有的閃進了官府,有的是閃不過官府的緝捕,僥倖逃過,新的苦難經常等在後頭。比如前面提到的曾駐足紅樓外拉丁區的王實味,他的妻子劉瑩常被分派飛行集會任務,他自己則是延安時代被拿來為文藝整風祭旗的「野百合花」事件的主角。胡風,人民共和國成立後最大規模的文藝迫害運動的罪魁禍首。王凡西,與陳獨秀推動中國共產黨左派反對派工作,畢生奉行托洛茨基第四國際理念,流亡港澳,最終客死英國。

至於老師生前常若有所思地提到的潘漠華,這個原本以淒苦的調子現身文壇的湖畔詩人,一九三三年四月死於北京地下黨公葬李大釗的活動,那時李大釗已在北京寺廟停柩六年。在這之前的一九三○年末,他與臺老師負責組織中國左翼作家聯盟北方分盟,也就是一般所知的「北方左聯」。

從一九二八到一九三四年,是臺老師在改名為北平的老北京城裡生活最不平靜也是最後的幾年。在這段波濤洶湧的時間裡,除了組織北方左聯,他一改前此被魯迅讚賞為「把鄉間的死生,泥土的氣息移到紙上」的寫作取向,連續發表以地下黨革命青年為主題的小說,為那些被他稱為「先知」的暗夜獨行者和自己留下肖像,成為白色恐怖的文學見證。一九三二年十一月,魯迅由上海到北平,就文藝問題發表有名的北平五講和二次密會,臺老師是重要的參與者,其中第二次與北方左聯的密會就在他家舉行。會議後不到一個月,老師被捕,直接原因是保釋地下黨員孔另境。一九三四年第三次被捕,同案被捕,一齊押解到南京服刑的有范文瀾。

讀中文系的都知道老師談話中若有所思地提到的孔另境和范文瀾,前者研究古典小說,後者是《文心雕龍》專家,但跟當年的我或許同樣不知道的是,孔另境一九三二年在天津被捕下獄前,擔任的工作是中共地下黨與國外聯絡的通訊員。范文瀾,一九三四年與老師被捕時兩人同在北平女子師範學院教書,一起工作。在這之前,一九三○年他曾被查抄住宅,搜出北京地下黨刊物《紅旗》。七七事變後創辦抗日講習班,編寫抗日三字經。一九四○年到延安。想來他編寫的抗日三字經,從內容到形式,與日據時代台共地下黨人為台灣勞苦大眾編寫的「三字集」,應該有共通性,因為他們思想同源。

為了紀念臺靜農老師逝世三十周年,由蔣勳發起,在池上穀倉藝術館舉辦他的書畫展。在展出前後的這段日子,我止不住反覆零亂地想起做他學生時一些零亂的然而忘卻不了的記憶,想起已然化成記憶的所在的他的台北溫州街舊居。我有幸親近臺老師的書畫天地,也因受他啟發涉足他曾親歷其中的中國現代左翼文學領域,那個如他所說像暴風雨中的海燕一般的時代先驅的精神居所。然而我能記下的只是這些零亂的往事,他的生命的蹤跡。

精於書道的人常以「字外有字」論斷書家的懷抱和境界。不接受訪談,不寫回憶錄,只在記述故交的雜文裡偶然透露自己的過往的臺老師,在我心中,始終是個古典而又現代的傳奇。在他常被論定為「鬱結」的書藝精神之間,我總是不期然地會感受到,他那站在中國現代史的前沿,有著〈國際歌〉,有著〈馬賽曲〉,有著人間大愛的年輕鷹揚的生命形象。(下)

●「我們敬愛的臺靜農老師」自5月分開展至今,因反應熱烈,參訪人次已逾一萬多人,將有部分展件於9月18後更換,展覽延長至11月10日。

池上榖倉藝術館(台東縣池上鄉中西三路6號)免費參觀,10:30-17:30(周三、四公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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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eptember 03, 2020 at 11:27P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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