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短一段話，充斥著「害怕」兩個字──這是 2009 年，歐洲安全與合作組織（Organization for Security and Co-operation in Europe ,OSCE）在報告中對義大利農業移工的描述。（註）
這樣的情況，如今依然大量存在於義大利：根據全歐交通網路執行委員會的數據，在義大利境內，42.1% 的第三世界移工和 40.4% 的歐盟移工，時薪低於最低工資標準；其中很大一部分的移工，更因長期處於嚴重被剝削狀態、暴力與性虐待的威脅中，而被稱作「現代奴隷」（Modern Slave/Slavery）。
2018 年的「全球奴隷制指數」指出，這樣的現代農奴，在義大利至少有 5 萬名。
一、「現代農奴」的生活
2018 年 8 月，14 位義大利西南部福賈省的農業移工，結束 12 小時的工作後，坐小巴士回家。這是輛註冊在保加利亞的巴士，司機沒有駕駛執照或保險。車輛超載。該巴士和一輛裝滿了番茄的卡車相撞， 14 人裡面死掉了 12 個。同一個省在 2 天前，類似的車禍死掉了 16 人。
移工區的火災也時有發生：2018 年 1 月，普利亞大區的聖費爾迪南多鎮，移工聚集的棚戶區火災，死掉了一位 26 歲的奈及利亞婦女、2 人重傷、10 多人輕傷。當地破百居民為此事奔走抗議。棚戶區沒有暖氣，冬天僅能靠燃燒廢棄物來取暖，例如舊的車座椅、輪胎、硬紙板等，極易引發火災。
義大利南部的主要農業區中，農業移工大部分住在位於荒郊的移動式組屋或帳篷裡面，聚集在所謂的「棚戶區」。這些地方人口密度往往極高，一個棚戶區容納了 1000 至 2000人，一個帳篷裡往往擠了 12 人，甚至更多。
和歐洲旅遊區那些「富有人文格調和藝術氣息」的街道大不相同：這裡僅有泥土、土石路，路旁充斥著野狗野貓與垃圾，房間沒有飲用水、電力和現代廁所，看起來很像印度北境的貧民窟。一些 NGO 稱這裡是「可悲的非人道環境」。
另外一方面，這裡也充滿生活氣息：有酒吧、髮型師、五金行、肉舖、修車技師、甚至有清真寺、教堂，語言學校和足球隊，和一些小型結社組織，類似一個自成一格的迷你社會。
政府管理失效，黑手黨「接手」
義大利政府曾出資每人每天 35 歐元協助「安置」移工，但效果不佳。
舉例來說，在巴西利卡塔大區，義大利紅十字會提供免費住宿，採自願制。但每 70 個人，只提供 4 個煤氣灶、4 個廁所和 4 個沐浴室，移工中的許多人需要睡在沒有床墊的金屬床架上；而且這類住宿點往往離工作場所很遠，又沒有去工作場所的免費班車──移工住在這裡，比起「安置」更像是「隔離」。因此，多數移工仍不會選擇這裡。
同時間，由於移工總數驚人，安置移工的專案，每年預算可達到 10 億歐元級別，在政府管理的失效下，因而成為黑手黨的生意──由黑手黨在幕後操縱的一些安置點，更會靠著提供移工過期食品、虛報移工數量、擅立名目剝削移工等方式，增加收入。
羅馬黑手黨成員布茲（Salvatore Buzzi），就靠行賄腐敗的政府官員，「時常拿到」政府安置移工的合約。根據媒體報導，他在遭到逮補後，檢調發現他的移工安置項目一年收入超過 5500 萬歐元（約新台幣 18.3 億元）。在 2014 年，他被警方竊聽，「你知道我從移工身上，賺得比毒品交易還多嗎？」
2017 年，義大利移民政策丕變，58% 的移民或難民申請被拒絶。因此，更多移工只能前往棚戶區──因為他們害怕任何政府登記，都會導致自己被遣返；而且棚戶區通常緊鄰工作農場，他們可以隨時被叫去工作。
但這只是讓黑手黨對他們的層層剝削，情況雪上加霜。
圖／ Tai Jyun Chang on Unsplash
二、義大利黑手黨的剝削體系
1990 年左右，阿爾巴尼亞人因本國政權垮台，大量湧入義大利南部農場工作，之後則是北非人。歐盟建立以後，中歐和東歐的人到義大利不再需要簽證，於是 2004 年起是波蘭人移工潮、2007 年則是羅馬利亞和保加利亞人。
2011年，北非再次動亂，帶來一批突尼斯人。最近幾年，撒哈拉以南的非洲人成為移工主體，他們主要來自蘇丹、索馬里、奈及利亞、加納、甘比亞等地。
在這些「現代農奴莊園」工作的，也包括一些義大利窮人。據羅馬的一家研究機構 Eurispes 統計，約有 16 萬義大利人在農場工作。許多移工來到義大利集體農場之後，身上均是一無所有，而且往往欠債（為了籌措路費）。
由於農業工人從事的是季節性極強的工作。他們也必須隨著不同季節，遷徙到不同大區：
在普利亞（Puglia），番茄收穫的夏天，他們需要頂著 40 度高溫，每天工作 12 至 18 小時，一週七天不間斷；到了冬天，就去卡拉布里亞（Reggio di Calabria）採集橙子和奇異果；春天去坎帕尼亞（Campania）採集草莓、甜瓜和青蔥；初秋去威內托（Veneto）和皮埃蒙特（Piedmont）採集葡萄⋯⋯。
上述這些地方，經常是美食家們朗朗上口的義大利食材名產地。但鮮少有人知道，在這些美味食物的背後，幾乎全是這些現代農奴們的血汗與淚水。
至於黑手黨等當地非法組織，如何層層剝削他們？除了奪走前述的政府補助金外，更從他們的勞動中抽成，並於他們生活中的每一個面向收取費用。
例如，由於長時間的勞力工作，很多移工靠服用止痛藥甚至毒品，來保持清醒狀態。一位移工就對湯森．路透基金會說：「夏天那麼熱，我被曬到整個背都劇痛。一點點鴉片可以保證我不會那麼睏，但太多會讓我睡覺，所以我只抽一點點⋯⋯。」
此外，移工中的一些人有居留許可，但多數沒有。也有一些人聲稱有工作合約，後來卻被工會組織發現是偽造的。
這些工人因此只能在非法組織的「保護」下，以比工會標準低上許多的時薪、長上許多的時間不斷工作。據媒體報導，他們的時薪大約是 2 歐元，沒有任何合約或健康保險。一些學術研究則稱他們的日薪約在 15 歐元到 50 歐元間，但是絶大多數的日薪都不超過 30 歐元。
同時，農場工人們一個季度的採摘工作結束後，才能得到酬勞，因此中途被解僱的人，很大機率拿不到應得的薪水。
圖／Annie Spratt on Unsplash
惡名昭彰的「工頭」制度，與黑手黨的暴利生意
凌晨的時候，每個棚戶區街頭，都有幾百個移工在等待「工頭」。「工頭」會開著他的小巴士來挑人、載人走。抱怨的人和討價還價的人都不會得到錄用，因為總是有更溫馴的移工能取代他們。
「工頭」，作為農場主和移工的中間人，控制了勞動力供給，並且通過工作速度、休工頻率，工作時長等，控制了農場的收穫流程。
移工的日工資，工頭會分走一大部分。義大利工會官員稱，若按照常規合約，移工每天可淨賺 45 歐元左右，但實際上他們只能得到 15 歐元，即應有收入的 1/3 。
移工們的食物、住宿和交通，也都由工頭提供，並且額外收費。比如，移工需要付給工頭3 歐元作為交通費用──小巴士通常超載一倍人數以上。如果農場很遠，移工還需要被迫花 3 到 4 歐元購買三明治和水，連給手機充電，每次都需要花 0.5 歐元，而如果有人生病或出現意外，單是「送去醫院」，就需要花費 20 歐元。
這些「工頭」往往跟義大利黑手黨組織有所勾結：有時候是黑手黨經營農場，其命令透過這些工頭們執行好規避法律責任；有時候黑手黨藉由控制工頭，壟斷農場和勞動者之間可以直接簽訂的契約關係。有些工頭之前也是移工或農場僱員，在當地積累了人脈，「升職」成為工頭剝削自己人；有些工頭經常採用暴力、不誠實且投機。
2016 年，這類未經合約簽訂，就仲介農場工作的「工頭系統」，已被義大利司法體系認定為非法。但是它仍無處不在。
巴西利卡塔大區政府，曾把移工的資料放在官方僱傭網站，希望撇除工頭這類中間人，然而卻沒有農場主配合。而涉及到移工僱傭的多是中小型企業，監管更難。
許多工人被僱主毆打過，被性騷擾、甚至性侵。 2011 年一份報告顯示，有數十名羅馬尼亞勞工被迫賣淫，而這只是冰山一角。
義大利社會學家帕米薩諾估算了黑手黨從這種「現代奴隷制」中獲得的利潤：他們大約控制了至少 9 萬名移民工人。如果以這些勞動者每年工作 180 天計算，那麼黑手黨每年至少可以從中賺取 20 億至 30 億歐元。
三、黑手黨的跨境勾結
西非當地有規模化的犯罪組織，掌管人口販賣和偷渡，比如奈及利亞黑幫。而這些非法組織，跟義大利西西里島黑手黨有著「密切往來的合作關係」。
這是一個價值數十億美元的黑色產業鏈。
舉例來說，西西里黑手黨在義大利有一個性交易網絡，會直接從奈及利亞當地「訂人」。
根據聯合國移民署的報告， 80% 的奈及利亞婦女進入義大利後，都會成為性工作者；2019 年，聯合國區域犯罪和司法研究院稱，義大利有一萬名奈及利亞妓女，奈及利亞籍妓女約占義大利街頭妓女人數的一半。
對於男性來說，則多半會成為農奴等苦力，或甚至被摘除器官販賣。
一位非洲移工對記者說：「在非洲時，如果有人告訴我歐洲是這個樣子，我可能會揍他，因為我不相信。直到來了以後我才知道真相⋯⋯。」
西西里黑手黨是義大利的四大犯罪組織之一，現在則已經躍升國際級犯罪組織。
國際間的人口販賣，更早已發展出所謂的「標準模式」（sop）：人們在本國被誘拐或「招募」，跨越國境後，在目的地國家再被層層剝削。跨越國境的辦法可能合法或非法，公開或非公開，通過各種途徑──藏在交通工具裡，游泳，乘船等等。
在「招募」的時候，當地非法組織通常會假借「職業介紹網站」、「旅行仲介」等名義，或動用家庭和朋友關係。在非洲，還有所謂的「旅途管理者」，負責提供每段路途的食物、交通、住宿。而這個過程的每個階段，都充滿了貪腐和剝削。
由奈及利亞黑幫協助進行的偷渡，因為已經「跨國組織化」，會將偷渡者用更好更快的船直接送往義大利，而且通常附有偽造的旅行證件。但為了躲避警方追緝，一次偷渡時間（從招募到抵達）有時仍需耗費數月之久，而且其間往往有數百人死亡或失蹤。偷渡過程中的恐怖經歷，讓一部分人罹患了PTSD。
奈及利亞黑幫分子也會隨著奈及利亞移工進入義大利，在當地甚至比義大利黑手黨更血腥，而西西里黑手黨──近年來隨著法律制裁有所式微，則給這些奈及利亞黑幫提供毒品販賣和性交易的社會網絡。根據 2016 年義大利警方的資料， 90% 的巴勒莫（西西里島北部口岸）性工作者，來自奈及利亞。
黑手黨勢力更早已滲入了難民營：在毒品和性交易以外，黑手黨壟斷難民們的飲食、盥洗、打掃、衣服、藥物等重要服務的來源，並從中牟取暴利。為了得到政府合約，黑手黨則威脅或賄賂義大利當權者。
移工安置點早就是他們的「固定盈利項目」之一。其中暴力、強姦，甚至謀殺的新聞時有所聞。
染血的「義大利美食」，國際資本視而不見
很難想像擁有申根簽證的東歐國家移民，也在這黑色產業鏈中深受其害。
有犯罪組織在波蘭當地的報紙和網站招募波蘭農民工，聲稱「有良好報酬，並且包食宿」。然而一旦這些工人登陸南義大利，他們立刻就被捲入工頭剝削體系，不能自由活動，而且還被削減工資。
一些羅馬利亞女性在義大利南部的農場工作，她們約在 20 歲到 40 歲之間，為了能夠賺錢寄回家裡，通常超時工作至每天 11 小時以上，而且長期處在有農藥的環境下，卻沒有任何保護措施。有些女性為了保住自己的工作，甚至不得不滿足僱主的性需求。
義大利法學教授 Paola Cavanna 分析，「貧窮」和「缺乏選擇」，是移工之所以遭受壓榨仍不敢吭聲的最主要原因：一方面是為了賺錢還債或養家，義大利工資更高；另外一方面是在義大利尋找階級上升的機會。
更悲哀的是，這樣被剝削的命運，對部分移工來說，有時候甚至是「理性選擇」──因為如非洲的非法移民一旦被遣返，他們將陷入更加沒有保護、甚至可能失去生命的境地。
據國際媒體（如衛報、BBC等）的多項報導指出，義大利的「農業奴工」，早已是多年來的公開秘密。
義大利的農業—食品產業，占了全球產值的 4%，即 1 兆多歐元（約 35 兆新台幣）。「義大利製造」（Made in Italy）的食品不僅全球知名，更占義大利本國 GDP 的 8.7%；如果算上相關商業和工作機會，則占到 14% 以上。
但這個舉世聞名、且產值極高的行業，背後卻也有著極為殘酷的勞動剝削。
2019 年英國《衛報》的報導稱，在全球食品供應系統中，大型的食品供應商和零售商，包括大型連鎖超市，一直在壓低食品價格。甚至連所有原物料都漲價的時候，仍不斷壓低進價成本，好「造福」消費者、以換取商業上的競爭力。除了前述「工頭體系」的盤剝以外，這也是造成移工薪資極低的主因之一。
「有時候，看似無形的跨國資本體系，比黑手黨更無情。」
備註：Organization for Security and Co-operation in Europe, A summary of challenges on addressing human trafficking for labour exploitation in the agricultural sector in the OSCE Region, OSCE, Vienna 2009, p. 30.
執行編輯：張詠晴
核稿編輯：張翔一
"現代的" - Google 新聞
June 19, 2020 at 03:48P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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